“这十多年来,中国古镇古村落总体呈颓势。依旧保存与自然相融合的村落规划、代表性民居、经典建筑、民俗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古村落锐减近92万个,并正以每天1.6个的速度持续递减。”心痛于古村镇的凋敝,王喜根形容自己的寻访是在“与时间赛跑”。 走过无数偏远崎岖的小路,王喜根目睹了那些荒凉凋敝的古村。一年又一年,村民们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县城去读书,在那儿买房定居;村里年轻人结伴出门打工,一批批走了,老宅渐渐废弃了。留在村里的大多是80岁、90岁的老人,有一个村,全村只剩下两位老人。“打工挣了钱,村民们争相盖新楼,村子里一排排小洋房拔地而起,但古村的旧貌却就此消失,再也找不着了。”王喜根感慨道。 被岁月侵蚀的古镇也令人唏嘘。在走访中王喜根看到,古镇所在的老街往往地势低洼,排水不畅,几乎逢雨必涝。连成片的老屋年久失修,加上风雨侵蚀都已成为危房,门窗上虽然不乏精美雕刻,但木料腐朽得如同海绵,一推就倒。 王喜根在云南腾冲和顺古镇作田野调查 “古村镇不仅存在居住环境亟待改善的问题,更大的难点在于已经不适应现代人的生活方式。”在王喜根看来,破败的古村镇落后于急遽变化的时代,有深层次的原因。他调查过一些不发达地区的古村镇,当地村民反映,从村里去镇上办事非常不便,中途要转好几趟车不说,还大多是崎岖不平的小路。现在年轻人过年也不想回村里、镇上的老家,为什么?王喜根跟他们聊过,很多年轻人说,老家没有空调、暖气,也没有卫生间、淋浴间,生活太不便了。交通不便、生活不适等诸多因素,让许多古村镇融入当下生活的步伐变得沉重。 苏州明月湾古镇 直面问题是为了更好地保护。调查过程中,王喜根尤其关注古村镇保护和建设中的成功经验。几年前,南京溧水无想山南麓山凹村附近平添了传统建筑群“遇园”,和园主袁绍林交谈后,王喜根得知这位年过花甲的湖南人是十足的“古建迷”。30年间,他和伙伴走遍全国古镇古村落拆迁工地,收购古建筑构件,把这些倒塌、破损的“宝贝”编号妥善保管后,请能工巧匠按原样异地复原。袁绍林先后抢救的徽派、闽派、京派、苏派、晋派、川派古民居多达800多栋。苏州西山的明月湾是享有盛誉的“中国历史文化名村”,然而这个坐落在孤岛上的古村曾经也是冷冷清清。是一位叫秦伟平的小学校长热心提议,将村里的古香樟、古码头、古街道、古民宅、古宗祠等人文资源转换为旅游资源,并逐渐改善了当地的基础设施、公共服务设施和人居环境,才有了今天活力绽放的明月湾。 “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?”王喜根说,“保护好老街老屋、古迹遗存,才能留住古村镇的历史文化记忆。” 传承文化, 留住“形”还要守住“神” 古镇古村落不仅是农耕社会的基石,也被誉为中国“最后的精神家园”。留住古镇古村落的“形”,更要守住它的“神”,这个“神”包括古村镇深厚的历史文化记忆、丰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等。 古老的技艺——打花边 退休前,王喜根是江苏一家报社的副总编辑,职业生涯赋予了他观察、记录、思考的视角和能力,更涵养了他对传统文化的特殊情结。出生于京杭大运河畔邵伯古镇的他,至今不忘儿时那些具体而多彩的乡土风俗:上澡堂、上茶馆、听说书;祖父捧着烟袋呼呼地吸水烟,祖母和牌友打纸牌,儿孙辈玩着“下逍遥”;家门口时时可以补锅、修伞,不时传来换铜勺铲子、出售五香烂蚕豆、五香兔肉等的叫卖;半夜里倒马桶和送水车的叫声……可谓梦魂缭绕。后来,他走访苏州锦溪古镇,偶然在街角看到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,佝偻着身体正在补锅,记忆瞬间被“唤醒”。“现在谁还补锅呢?但这其实是一门流传上千年的手艺,是一种文化的传承,它应该被记住。”王喜根和老人聊了很久:老人每天早晨把担子挑出去,炉子升起来,在街边巷角补锅锔碗。不声不响的他,居然渐渐成了“网红”,很多年轻人专门过来看爷爷补锅。 河南朱仙镇木版画 地方戏曲、民歌、传统手工艺……“非遗”不仅对曾经经历过那段生活的人们是精神上的慰藉,更重要的是传承历史文脉,让今天的年轻人更多了解古村落的历史,明白他们的根脉所在。“从文化保护角度来说,很多古村镇做得还是不错的,他们的经验值得借鉴。”王喜根在著作中详细记载了各地因地制宜开展历史遗存活化利用的“方法”。常熟市蒋巷村,在上世纪末就创造性地发展农业生态旅游,保持江南水乡田园之美,建立农展馆、知青馆等特色展览场所,重现当年农民生产生活场景,成为农耕文化的生动教材。无锡惠山古镇,祠堂文化、家风文化传承千年,祠堂群成为历史文化的露天博物馆。徐州窑湾保存了宅院、典当、作坊、商行、货栈、码头等古镇风貌和名闻遐迩的“窑湾船菜”,集古镇、水泊景观于一体,形成文化内涵深厚的乡村空间。 田野调查中,王喜根也发现一些问题。每隔几年,国家会评选“中国历史文化名村”“中国历史文化名镇”,有些地方拿到了这块“金字招牌”,就尽快与旅游挂钩,有的为了获得更多经济效益热衷于哗众取宠。有700多年历史的一个村子,硬生生地改名为“八卦村”,为了自圆其说不惜填埋水塘,人为制造“太极阴阳八卦图”。还有一个村子,号称“乾隆金屋藏娇处”,将未经证实的故事编成广告,破坏了古村的历史文化价值。王喜根说,“这十多年里我不断走访古村镇,就是想把亮点和问题一起写出来,让社会各界共同意识到,古村镇是中国文化的根,中国文化是古村镇的魂。” 千年古村 期盼“人间烟火” “留得住乡情、记得住乡愁”的乡村生活,是无数人的乡愁安放之处。在王喜根看来,保护传统村落,关键是要想办法吸引人们留在这里、回到这里生活。 王喜根去过的第一个“活着”的古镇是浙江西塘。西塘古镇的核心区生活着2600多户原住民,共8000余人,通过“景区”与“社区”共建,“生活小镇”和“旅游小镇”融合,这里不独属于前来的游客,也属于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。“生活条件改善了,老百姓在当地过得很舒服。走在镇上,常常能看到‘主人’热情地招呼天南海北的客人,为他们讲西塘的故事。”美好乡村建设中,西塘人像城里人一样享受着舒适惬意的现代文明生活。在江苏宜兴市的周铁、丁蜀等古镇,在市里工作的年轻人,下了班宁愿驱车半个钟头赶回镇上的家,吃的是家人亲手栽种的蔬菜,没事就去自留地转转,舍不得这田园的乐趣和温馨的烟火家常。 周庄印象 打造活态乡村生活,除了融通历史、保留原本,还要不断拓展古村镇作为生活空间的新内涵。近年来,“网红”咖啡厅、酒吧、特色民宿如同雨后春笋,与古老村镇和谐共生,不仅改变了一方水土的命运,也开拓了一方人看待生活的眼界、发现美好的方式。中国民营书店品牌“先锋书店”创始人钱小华在安徽、浙江先后建起三个乡村实体书店,用文化反哺乡村,让外出打工的年轻人愿意回到家乡来建造家园。“现在,越来越多的古村镇自发修葺、修缮特色房屋建筑,打造体验式的文化空间,吸引更多人来此感受,在日常生活中牵动记忆和文化。”王喜根说。 西塘古镇 寻访是与古村镇的相遇,也是与人的相遇,村篱藩落的人情之美让王喜根难忘。有一次,一位骑摩托车的小伙子看到他汗流浃背赶路,听说是来做古村落调查的,马上热情地邀请他坐车,一直送到目的地。在广东陆丰石寨村,村民老伯把自家阳台借给他用于拍摄,看到他如此敬业,特地沏乌龙茶来犒劳。现在,村里老人不断老去,年轻人涌向新城,王喜根很难想象传统村落彻底失去这些可爱的人后会变成什么模样?“现在不少城市人想着在农村买个房子,做个院落,闲暇过来住住,清心养性。这与融入乡村生活是两回事。有人的古村镇,才算真正地‘活’了!” “传统文化流淌在我们每个人的血液中,成为我们心中的定力。”王喜根目前已走访了300多个古镇古村落,他说,这还远远不够。“抢救保护那些岌岌可危的民间文化遗存,唤起公众的文化意识和文化责任,调动更多的社会力量参与进来,既传承和保护古建筑及其社区空间,又对其创新和利用,最终打造成乡村文旅目的地,这里边有很长的路要走。我作为曾经的一名记者,愿意踏破铁鞋,也愿意为此振臂一呼。” 新华日报·交汇点记者 吴雨阳 (责任编辑:admin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