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虹关:烟墨往事与烟火味道

时间:2022-12-08 07:18来源:网络整理 作者:佚名 点击:
烟墨的前世,是洇漫在时光中的花朵。从某种程度上说,虹关与烟墨在遥远年月是相互依存的,没有烟墨就没有虹关村的格局与盛名。但,我还是无法想象,虹关的烟墨曾给村庄带来多少荣光,又曾给历史的笔墨带来多少迷眩与存真。意想不到的是,访遍了虹关村的大街小巷,别说烟房、墨铺了,连墨锭的影子也没见着。烟墨的黑,是虹关的底色。在虹关村民祖居的老屋,经过几百年生活的烟火渲染,屋内的板壁无一例外都是墨黑墨黑的。

○洪忠佩

烟墨的前世,是洇漫在时光中的花朵。

在北京故宫博物院,一锭出自婺源虹关制墨名家詹成圭的“御墨”藏品像电光石火一样触发了我,隐约感觉到烟墨不仅是虹关村在明清时期发展的原点,还是一条进入“徽墨之乡”村庄家园的最好路径。于是,我提前了回婺源的行程,再次走访隐于浙岭之下的虹关村。

藏在故宫博物院的“御墨”,上面标有“乾隆庚申年(1740)制”,两侧则分别题着“徽婺玉映堂詹成圭拣选名烟墨”“钦差内务府郎中苏赫讷监制”字样。詹成圭是虹关的制墨名家,他一锭“御墨”不仅让虹关村与紫禁城拉上了一根连线,而且彻底颠覆了婺源烟墨多为“市斋名世”的说法。

御用,意味着皇权的专属,朝廷派钦差苏赫讷去监制也就不足为奇了。

想想,物以稀为贵。既然故宫博物院能够珍藏,那就说明詹成圭所制“御墨”的档次,以及存世量的稀少。

说起文房四宝,当然少不了徽墨。物以州名,婺源古属徽州,生产的烟墨无疑要贴上徽州标签。事实上,从南宋开始婺源就是徽墨的主产地了——倘若说世间烟墨七分出产徽州,那徽州七分烟墨就来自虹关。究竟,虹关是谁又在什么年月制出了第一锭烟墨,已经无从考究了。在虹关的墨史上,詹成圭只是具有传奇色彩的主角之一,与他齐名的还有詹方寰、詹应甲、詹达三、詹素亭等等。“婺源墨大约在百家以上,仅虹关詹氏一姓就有八十多家,在数量上远远超过歙县、休宁,在徽墨中是一大派别。”著名的古墨收藏家周绍良先生在《清代名墨谈丛》中如是说。

虹关,是徽墨,乃至中国墨史都无法绕过的地方。从某种程度上说,虹关与烟墨在遥远年月是相互依存的,没有烟墨就没有虹关村的格局与盛名。但,我还是无法想象,虹关的烟墨曾给村庄带来多少荣光,又曾给历史的笔墨带来多少迷眩与存真。

以至于,我一路上都在想,那烟墨一如花瓣般洇漫在时光中的,会不会就像村庄生活的烟火,是土地的颜色,是黑夜与鳞瓦的颜色,是农具旧物的颜色,抑或淡化的炊烟颜色——正是这些颜色,构成了乡土中国村庄的烟火。

而虹关作为中国历史文化名村,那制墨的古法灯盏是否消隐,袅袅松烟是否消散,村庄又发生了怎样的变革与融合呢?

“吴楚锁钥无双地,徽饶古道第一关。”这是方志中载记的虹关。

确切地说,方志中载记的“吴楚”,即“吴楚分源”,是春秋时期吴国与楚国在浙岭的划疆之地;而“徽饶古道”是指徽州到饶州的古道,在旧时可以称“国道”了。虹关呢,恰恰处在赣晥交界的浙岭南麓,与如今的安徽休宁县板桥乡毗邻,徽饶古道穿村而过,是婺源名副其实的“北大门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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像时间的刻度,浙岭与徽饶古道都沉浸在虹关漫长的时光里。如今去虹关,既可以从婺源县城乘坐去往清华、浙源方向的直达班车,亦可从婺源县城自驾去江岭走段(莘)浙(源)线到达,甚至还可以驱车从安徽休宁的板桥乡进入。无论走哪一条线,都是沥青公路蜿蜒,满目青山叠翠,木竹葱郁,溪水潺潺,村舍如隐。即便未曾到过虹关的人,都可以想象在这样的山村公路上自驾或行走,不失为一种亲近自然山水的享受。

记得缘于上海书画家曹兄对古墨的追寻,我多年前与他第一次走进了虹关。那时从婺源县城到虹关,只有一条五十多公里车程的砂石公路,颠簸得厉害。而村庄表情的展露,却自然、原生,不乏古意。徽饶古道的车辙很深,半圆,带着弧度。即便拿钢錾铁锤也凿不出车辙那种顺畅的感觉。很奇怪,当时在我眼里的虹关好像是静止的,静止在时间的深处。又仿佛是初醒的,惺忪,茅塞顿开的样子。当然,也不失怅惘。三月下旬,春光明媚了,村里男女的穿着色彩还是中性的,只有一二个村姑穿上了碎花的衬衫。倒是鸿溪边的桃花、梨花,以及田野上的油菜花无拘无束,开得恣意。在通津桥上,遇到一位拎着帆布包的中年男子,他骂骂咧咧的,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。听话听音,原来是他女儿要跟人出去打工,被他阻了回家。

毕竟,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。

意想不到的是,访遍了虹关村的大街小巷,别说烟房、墨铺了,连墨锭的影子也没见着。二百多户人家的村庄,竟然没有找到一个从事烟墨相关行业的人。倒是制墨世家詹大有、詹世钗故居,村庄“龙门关水口,马石峙源头”的水口,一拱架两岸的通津桥,尤其是留耕堂“书为恒产,百世留之有余;心作良田,一生耕之不尽”的联文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
试想,没有思想上的开明与境界,能写出这样的联文吗?

在村委会办公室,听詹德寿老人说,几年前,制墨名家詹成圭后裔詹颂墀先生(侨居香港)将祖上的五百多副墨具全部捐给了婺源墨厂,村里所剩的墨具与老墨(古墨)都被屯溪人收走了,唯独棣芳堂的主人还藏有乾隆年间经营徽墨的账本。问题是,棣芳堂的主人在上海。一旦与德寿老人谈起墨具与老墨,德寿老人的眼睛里分明是茫然的。

彼时,婺源民间还鲜有收藏意识。记得那时我一个月只有几十元的工资,除了糊口,还要尽量抠出一点钱去买书,哪有余钱去做收藏呢。

那一次,虹关给我与曹兄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以至于,曹兄在千禧年出国前与我电话联系时,还提到了虹关,以及一桌土菜的味道。

烟墨的黑,是虹关的底色。

真正了解虹关村的墨史,我还是从棣芳堂的主人詹庆德先生开始的。一年夏天,我在虹关见到詹庆德先生,他已经从上海市卢湾区教育学院退休,正回到虹关主持修缮棣芳堂。詹庆德先生是清代著名墨工詹侔三的后裔,他从小跟随父亲走出虹关,到上海学习、工作,以至退休。故乡与祖居老屋,一直是他放不下的牵挂。回到故乡,他第一件事,就是根据地名图谱,把虹关的街巷名称重新进行了标注。“婺源虹关,这里全是徽派建筑,系墨业世家所建,街坊小巷亦以墨号为名,不愧为墨乡。”他所说《中国文房四宝》杂志早年刊载的文字,应是应合了他远去的记忆吧。

在当地人口语中,虹关的名字是称“虹瑞关”的。这样的称谓,究其渊源想必是源于“先祖同公(詹同)在南宋建炎年间(1127—1130)‘仰虹瑞紫气聚于阙里’”。到了明代,村里就出现了詹云鹏、詹廷选、詹觉甫等制墨名家。事实上,詹成圭的名字是詹元生(1679—1765),字成圭。想必,后人说起詹成圭,他最大的贡献就是在清代让虹关的烟墨从平民百姓、文人墨客文房用品,上升到了朝廷贡品,然而,我倒是记住了他“侨居苏,市墨生理,遇荒赈饥,施棺布药,又捐千金于积功堂,卖地以瘗旅榇”的善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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善与爱,是一个人最好的情怀。一位如此善良有爱心的人,他的事业没有理由不走得更远。

詹世钗(1841—1893)则不同,他虽然出生于制墨世家,跟随父亲在上海做墨,却中途改行,一生堪称奇人奇事——他在“徽州玉映堂墨铺”做墨工营墨时私自造烟的村子,十尺三寸(3.19米)的身高,被英国演艺界人士看中,被聘请去英国伦敦表演。于是,詹世钗以“中国巨人”进入了世人的视野。他在欧洲各国,以及美国和澳大利亚的演出,澳华博物馆都存有图文记载。后来,詹世钗在英国博恩茅斯定居,以开茶馆为业,五十二岁时客死他乡。“长人者,徽人,造墨为业。每出市上,小儿欢噪走逐之,呼曰‘长人来’。一日,西洋人遇之,以为奇,以多金聘之去。”年长詹世钗几岁的作家宣鼎,在《夜雨秋灯录》中将他的名声与制墨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。然而,《鸿溪詹氏宗谱》却以最简短的文字记载了这样一位奇人,以及他的儿子:“世钗乳名五九,字玉轩,1841年12月20日申时生,娶大英人氏,子泽纯,1876年9月17日卯时生。”

詹世钗的儿子詹泽纯并没有遗传父亲的身高,血脉里却流淌着詹氏宗族的基因,以及承继着父亲的思乡之情,他早年专程从国外到虹关寻亲。不知他看到祖居老屋比邻居家高一截的门枋,会对“巨人”父亲有怎样的感怀呢?

通过不同培养基对增殖系数的影响(表6)可以看出,E5、E6、E7、E8的增殖系数较高,可以达到4.5以上(图1、图2),平均增殖系数为3.6。通过增殖系数来判断最佳的继代增殖培养基配方为:改良MS+6-BA 0.2~0.3 mg·L-1+NAA 0.1~0.2 mg·L-1+KT 0.2~0.3 mg·L-1。

所有这些,似乎都是在历史中沉淀,或者被遮蔽的话题,重新又被我和詹庆德先生打捞、提起。结果呢,虹关的墨业若从詹成圭作为鼎盛时期去划分一个历史阶段,那“其墨业后延续了二百余年。”(《鸿溪詹氏宗谱》)

尽管詹庆德先生一家人都工作生活在上海,但他每年都要回棣芳堂住上一段日子,他与家乡的关系更紧密了——渴望,眷念,魂牵梦绕,是一位老人对故乡倾注的全部情感。

毕竟,故土难离啊!

在詹庆德先生心目中,哪怕在村口的古樟下走一走,看一看清清亮亮的鸿溪,也是慰心的。

山高水长。我在鸿溪边一块由浙源乡人民政府1992年立的石碑上读到了另一种思乡方式,早年从虹关闯入上海进入工商业,而成为“纸业大王”的詹沛霖先生,虽然先后侨居香港、巴西,但他为纪念叔叔詹寿山,捐资在鸿溪上建造了石拱桥,取名寿山桥。

原来,思乡之情是触手可及的。

许是我家乡大鄣山轮溪有一棵始祖植种定村的香樟,我对虹关村口需要上十人才能合抱,冠幅“罩地三亩”的古樟特别感兴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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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棵能够以村庄命名的树,分明是根植在一代代村人的心上的。

民国二十三年(1934),羁旅湖北夷陵(今宜昌市)的虹关村人詹佩弦得到了一张家乡古樟的照片,这张照片的摄影者是旅居上海的老乡詹子瀚——他在两年前回家省亲时首次用相机拍摄的。詹佩弦如获至宝,他以古樟照片广征诗词,汇集诗词五十多首,为家乡古樟编印了一本《古樟吟集》。

没想到,羁旅外地的詹佩弦连怀乡都怀得如此诗意,如此纯粹。

为一棵树,征集编印一本诗集,在世界上都属罕见吧。虽然,我至今无缘宜昌石印书局印行的《古樟吟集》,每每伫立古樟下,却能够感受到八十多年前那份浓浓的思乡之情。

古樟罩在鸿溪上,一片树荫。溪水清浅,参条、石斑、红腮鱼一簇一群地追逐游弋着。水口始建于宋代的通津桥呢,单孔,石拱,在溪面的倒影圆乎乎的,似是随着天光在叠映。倏忽,在石碣上嬉戏的白鹅与番鸭发出了嘎嘎的鸣叫。虹关的日子,就像鸿溪的水一样不紧不慢地流淌着。一棵古樟,一脉溪流,不知见证了多少虹关人的欢娱与悲伤。

时光,既能消磨人,亦能消磨事。在鸿溪古樟边开了多年馆子店的汪瑶琴,对詹佩弦与《古樟吟集》一无所知。然而,一旦聊起烟墨,汪瑶琴好像是聊起家常,说她家就是徽墨名匠詹成圭后人,一直住在詹大有的老屋。算起来,她儿子詹汪平还是家族制墨的第七代传人。

所谓馆子店,其实只是几间简陋的平房,外间摆着柜台与桌凳,门口摆着木案、液化气灶台。出乎意料的是,在汪瑶琴店面之后,不仅摆着墨台、墨模、刮墨刀等制墨工具,内里竟然还有一间逼兀的烟房,四五平米的样子。我看到烟房台面上摆了许多烟炱,也就是俗称的炱烟子,能够让松烟凝积成黑灰。《说文》中说:“墨者,黑也。”而黑的关键是松烟的烟细。汪瑶琴想找几只祖传做烟炱的瓷碗给我看,可惜翻来覆去都没有找到,说是儿子藏起来了。詹汪平不在,也就看不到点烟、配料、捶坯、晾墨、锉边、描金等制墨工序的全过程了。

汪瑶琴抱怨道,自己开馆子店是生计,儿子做墨也是生计,但她这么多年开店的收入基本都投在了儿子做墨上,问题是现在要靠传统做墨谋生,还是艰难,一家人还在为做墨的场地发愁呢。

不过,在汪瑶琴家堂前,也就是詹大有的从是堂,我看到了詹大有后人立于“民国二十二年(1933)六月三日”的一份分家契约,上面写到了婺源及外地的烟房:“经公议由各房推举代表继绩共同管理共有财产……除保留婺源及黔江烟房,共有财产物折价……乙方詹酥等四人净得国币玖拾玖万陆千贰百柒拾元零叁角玖分……”立契人甲方是“从是堂遗产管理人三房詹松龄”,乙方则是“五房詹酥即酥女詹泽绵等四人”。

小楷,工整。我看过契约书写得最好的字,莫过如此了。

隔了几天,去找詹汪平还是不遇,汪瑶琴说他去浙江请师傅做“玉映堂”匾额了。想来,玉映堂既是堂名,也是詹氏在上海墨铺的老字号,曾经得到著名书法家潭泽闿题写。

纯手工的传统工艺,单调、平淡,传承是需要情怀的。詹汪平对烟墨古法制作的执着,正在验证。让他感到欣喜的是,婺源徽墨制作技艺已经跻身于江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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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,我与肇其兄去虹关访墨,发现了村庄遗存的更多细节,比如村里永安会建的水龙庙、清代咸丰癸丑年(1853)建的万安水池,以及穿村流过的长生圳。万安水池由长宽各二米的五块青石板镶嵌而成,边上刻有“厮彝祠造”字样,也就是说宗族出面捐资建造的。水池所在的位置,正好对着村庄“火”字形的山峰。显然,虹关墨铺众多,人居稠密,先民重视消防安全,始终防患于未然。

还有,经过詹庆德先生与上海向澄先生的共同努力,虹关恢复了“詹正元墨号”,并落地在詹世钗故居与棣芳堂之间。“詹正元墨号”的外墙是用石灰新粉刷的,特别显眼。尽管詹庆德先生戴着助听器,他还是乐此不疲地与我交流虹关历史上的墨号,以及他们的后人给村中所做的公益事业。

本来,黑与白是徽派民居的主色调,但随着岁月的增长,民居白的部分逐渐消失了,继而呈现的是烟熏的黑色,墨黑的黑色。

墨黑,应是最深的颜色吧。

在虹关村民祖居的老屋,经过几百年生活的烟火渲染,屋内的板壁无一例外都是墨黑墨黑的。相对而言,墨黑只是古宅的表象,因为徽派民居主体是砖木结构的,以四合院楼房居多,也有三间两厢式楼房式与前厅后堂三间两厢式,以及前三间后四合院楼房式的,砖雕、石雕、木雕显示精美,戏曲人物、琴棋书画、花鸟鱼虫,每一幅雕饰里都在讲述最初主人的情趣。然而,无论是怎样的民居形式,以及怎样的雕饰图案,木头长时间难免会朽,甚至会被白蚁侵蚀。若是长此以往,得不到及时修缮,古宅会有坍塌的危险,这是村民面临的最为头疼的事。众所周知,修缮一栋徽派建筑风格老屋所耗的费用,要远远比新建一栋房屋高得多。也就是说,类似这样的民居,前人建得起,后人修不起。好在,婺源从政府层面相继出台了古建维修保护、鼓励发展民宿等一系列举措,吸引了不少有情怀的人加入到了古建修缮与发展民宿之中。

继志堂、尚逸轩,都是老屋经过修缮之后,改成民宿宅院的。继志堂客房不多,只有七间,房间的名称却是堂名的延伸与儒家思想的表达:续仁、衍恕、持信、继忠、承义、延礼、传智。而尚逸轩不仅是民宿,还有工坊,是徽墨文化的体验场所。

在这样的民宿小住,是否算是一次幽居,或内心的回归呢?闻着墨香,昼上看日头投进天井,夜里看星光闪烁,雨天听檐水在瓦间滴落,甚至可以静心读一本闲书,抑或去村里与年过九旬的詹家田老人聊聊生活的过往,日子多么静好。 “村有一老(老人),等于一宝。”詹家田老人精神矍铄,身体硬朗,他的长相很难与鲐背之年挂钩。老人曾笑呵呵地让我猜过三次,我都没能猜出他的实际年龄。家田老人早年从事兽医,他比妻子余金梅大五岁,生育二儿四女,已经是四代同堂了。他家门口有写着“福”字的照壁,而照壁上的“福”字极具意象化——左边是龙首,右边是鹤头,含龙鹤相望,长寿吉祥之意。我发现,只要路过他家门口的人,无论是熟识或不熟识的,都喜欢与老人聊天、合影,老人也十分乐意。而我,根据老人的讲述,找到了村庄后龙山风景林中的护林禁碑,“四时八节”的相沿成俗,以及过往的一个又一个时间节点。

在古樟园门楼对面的墙上,我看到贴着一张“虹关村演戏集资的公告”,落款时间是“2018年7月3日”。写公告的红纸虽然褪色得不成样子了,但公告的内容还是一清二楚:第一场由余藻琴八十大寿包场,其他为村中詹姓与民俗老板共同集资,每个人从1000元到10元不等,总共金额是7385元,包括经手人、手机转账人等等。庆生、节庆,请戏班唱戏,是乡土中国的一种传统礼仪与庆祝方式。那甩着水袖,咿咿呀呀唱着的戏班早已退场了,而戏台上演绎忠肝义胆、母慈子孝的故事,还在村庄老人中津津乐道。

水岸边与继志堂、尚逸轩虽然同属民宿,却有所区别——是利用村委会茶厂厂房、仓库、水碓屋进行改造装修的。建筑装饰相对来说文艺气息要浓郁些,好比是一张张老照片的呈现,却不乏与当下生活进行了有效对接。云朵映在玻璃上,透进书廊、酒吧是一缕缕的阳光。我第一次去,水岸边正处于试营业,摆在书架上的书还未拆开塑封。

白露时节,我倚于岸边书廊,或是落座于虹关山水画苑,泡上一杯绿茶,随手打开格子木窗,不仅让田野上的风吹进来,可以看到鸿溪的涟漪,还有一树树的绿叶在风中漾起的波纹。田畈中,禾叶绿中泛黄,稻穗已经低头,正在酝酿一场盛大的农事。田埂上,已经有村妇拎着竹篮在收豆子了。远处呢,是绵延的青山,还有悠悠的白云。行走在通津桥,或者村巷中,时常与背着双肩包戴着遮阳帽的青年游客擦肩而过。偶尔,也会邂逅推着婴儿车的青年夫妇,以及牵着孙子的老人,他们安闲而散澹,时不时用手机拍照。想必,是虹关的古朴、静谧,生活的慢节奏,还有缭绕的烟火气息,让他们有了乐此不疲享受的时光。更多的,是来来往往的各地美院写生的学生。看着他们画板画夹上的写生作品,我想到的是他们在领略古村风貌与自然山水之外,画下的不只是摹本,还有描绘与创作的憧憬。

想必,在他们眼里,虹关的石拱桥、鸿溪、茶亭、田野、民居、村落,以及远处的山峦,是俨如心中家园的水墨画境在洇漫的。而我呢,一次次对徽墨的追寻与在村庄的行走私自造烟的村子,已经把虹关放大了——以虹关为原点,十里行走,二十里折返。宋村、山后坑、察关、言坑、凤村,俨如众星捧月般包裹着虹关,周边“吴楚分源”的浙岭、婺源与休宁交界的高湖山,以及察关水口都是很好的标记。比如,在浙岭头烧茶济茶的方婆,从浙江金华退隐回乡并在察关水口建“祭酒桥”的德公,以及在婺(源)休(宁)古道上刻立指路碑的高湖寺自公和尚,他们热心公益,把生活作为清修,最后把自己交付给了山水,又相互叠映,都是值得我感恩与致敬的人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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尽管,古道上有些路段已断截、荒芜,有些路段满是腐叶,有些路段长满了青苔,一些过往的人和事也被遮蔽了。秋日里,在路边都可以采摘到山楂、猕猴桃。虽然,有时翻山走半天都碰不到一个人,但我仿佛看到在遥远的时光中,一个又一个背井离乡的虹关墨商在路亭前与亲人挥手告别的显影。

往往,行走与折返,是身心的体验,而远与近,则是距离。然而,距离可以是时空的,亦可以是地理的。还有一些人和事就像藤蔓一样缠绕着,没有来得及去解开,包括热衷于虹关墨业,恢复“詹正元墨号”的上海人向澄先生,以及返乡创业开办写生基地的詹似森先生,等等。诧异的是,我在虹关行走得越多,了解得越深入,反而觉得村庄越神秘了。

村庄,是生长在大地上的寓言。

俗话说,人生三大苦,打铁撑船磨豆腐。而恒盛豆腐店的新民师傅却乐在其中,他每天手工做一斗豆,也就是十三斤豆,等于是约定似的,只有过年过节才会额外增加分量。白豆腐、豆腐角(油豆腐),一做就是四十多年。恒盛豆腐店,是否是新民师傅太爷爷的爷爷开豆腐店时取的店名呢?新民师傅也说不清楚。事实上,恒盛豆腐店是新民师傅家祖居的老屋,厨房偏暗。想必,他家厨房里那张放豆腐盒滤水的石床,以及装水的陶缸都是祖传的吧。新民师傅寡言少语,说起话来偏执,冷不丁冒一句也是硬邦邦的。实际上,他严肃的表情下有一颗豆腐般温润的心。不然,他能够坚持做这么多年的豆腐吗?

是呢,虹关村人的物质生活丰富了,却还是喜欢家乡豆腐的味道。菊花菜糊豆腐、粉蒸豆腐、酸菜冬笋煮豆腐、泥鳅炖豆腐、鱼头煮豆腐、丛菜辣椒炒豆腐丁、辣椒咸鱼焋水豆腐、筒骨煮豆腐角、腊肉煮豆腐角,早年是村民待客的菜肴,如今却成了餐桌上的家常菜。冬去春来的日子,村人去田间地头,或菜园里做事,酸菜冬笋煮豆腐、泥鳅炖豆腐煨在火炉上,回家时砂钵里已是氤氲的鲜香。

往往,对于旅居外地的乡友而言,能够引起味蕾上乡愁的,不是山珍佳肴,而是祖母或母亲做的一碟豆腐乳。

比新民师傅对节日更加敏感的是扎香灯的老詹师傅,他中秋之前就开始忙碌了。在婺源灯彩的序列里,有花灯、香灯,而香灯又分桂花灯、稻草龙灯、瓜果灯。扎裱花灯讲求细作,而扎香灯相对要粗犷得多。扎桂花灯,原材料简单,山上砍来一手能够握住的竹子,去除竹的顶梢,扎上烟香即可。关键是,扎烟香讲究技巧。一根根竹子,一箍箍烟香,在老詹师傅手里就像变戏法似的,一一成了龙头、龙身、龙尾,样子极其抽象。他娴熟的手艺,让我惊讶不已。我想,只有这样的手艺,才能让桂花灯如期出现在村民的视野之中。

“哐——哐哐——”中秋之夜,随着催灯锣响,村中长者一声“起灯咯”的号令,牵引着无数的目光。桂花灯从祠堂里开始出场了,那桂花灯身上燃起的烟香,好比是暗夜里树上绽放的桂花,忽闪忽闪的,舞动过程中又似有龙腾虎跃、斗转星移的感觉。桂花灯巡游到街巷之中,鼓乐先行,各家各户燃放鞭炮烟火接灯,此起彼伏,好不热闹。在村民心目中,那手中舞动的桂花灯,是丰收的欢娱,是幸福安康的祈愿,还有节庆带来的慰藉。

尽管,我在村庄不止一次看过中秋舞香灯,但虹关舞桂花灯的壮观场面还是刷新了我心中的激动。往往,传统节日与农事节气是相伴相生的。倘若,你在虹关詹氏宗祠观看了起灯前司仪的虔诚献祭——祭天、祭地、祭先祖,那就会感受到村民对天地自然的敬畏,对先祖的尊崇,还有对秋收的感恩与来年五谷丰登的期待。

璀璨的烟火,“咚锵——咚咚锵——”的鼓点都消隐了。一轮皎洁的明月映在了鸿溪溪面,桂花的香味似乎比漂在水面上的月亮要轻得多。杂货店门口,重新聚拢打扑克牌的老人,也开始散伙了。显然,余兴未尽的是住在水岸边的客人,他们沿着溪边在月光下散步。而我,坐在古樟下,木桌上摆着一杯绿茶,一碟南瓜子,一碟花生,还有刚刚切开的当地芝麻馅的酥月。

在这样的月夜,聊任何话题都是奢侈的。

夜深了,村巷、溪流、拱桥、稻田,以及唧唧的虫豸声,都是我熟悉的景象与声音,只不过在月光下了。渐渐地,我躺在木椅上,沐浴着月辉,似乎靠近了心中乡土家园的梦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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