遥远的童年及村庄里的故事 作者 | 张玉奎 张永森的家后,那条沟道里的道路西边有个土垛子,南北狭长,上面有户人家的房子还在,没了院墙,只有三间北屋,北屋门口有棵长枣树,长得一人粗,年年夏季生长旺盛。记忆里,听说是西崖人张本驰家的老宅子,院墙虽然倒塌不见了踪影,埋在地下的墙基还保留着,红石头有的露出地面。他家的栏圈在东南角,栏池子的地方填平了,生长着两棵臭椿树,碗口粗细,夏季里开金黄色的花,花夹一穗穗很美丽,树蝉在上面鸣叫,黑色的身体,透明的玻璃纸一样的翅羽长过身子,后尾翘起来,吱吱地拉长声音叫,一声高过一声,从不知道疲倦。 我的记忆里,努力搜出张本驰的影子,一个弯了腰,七八十岁,穿了一身棉衣的老者,背后手里拿着一把交叉板凳,在他家前的空地里走去,走到垛子前头,下面的坡上还有一层土地私自造烟的村子,周边立陡,地沿边上被夏季的雨水冲出一道道豁口子。这块地里年年种植蓖麻子,收获了用来换油。他一般不下来,在垛子南头站站,沿着垛子西沿转回去。垛子南头西边,也是另有一层地块,那是西崖人家的,似乎是刘志庆家的,中间里生长着一棵大楸树。此地西边就是一条沟,西崖大街上流下来的水沿这条沟道淌进南河里流走。 张本驰沿着垛子西沟沿转回去,快要接近他宅子的地方,那里一口大石臼,老大一块石头,我曾爬上去看,平顶,粗糙,满身都是雕凿的痕迹,中间里一个凿出来的大坑,用以加工粮食,董庄先人们用过的,不知多少辈子了。我不知道它的准确用法,很好奇,常常爬上去探究竟。东崖西崖两村中间的沟里多了这道土垛子,成了我的好去处,因离家近便常上去,翻过沟去就是。 后来我听说了东崖上一些历史故事,一个叫张永丰的人,家住东崖西沟崖边上,他家相连的三套宅院拦腰横跨东崖垛子,西边一个朝南的大门,盖的一般化,东边院墙上一个坍塌了的大门口,石头雕刻整齐,门楼尚存一半,条条块块大青石,建筑规格看来不是一般的门户,这个门口长期封着。东门口里面几间北屋,外墙皮是青砖磊砌的,是东崖上最好的房子,也有些神奇的传说,曾经闹妖,在屋里关着门睡觉,一阵风儿就轻轻开了门;无风的夜晚,屋里也掌不住灯,出现被风熄灭了的现象,无人解释得通。打我记事起,这个院子就是张乐文家的,他的父亲张永川兄弟三个,排行老大,老二叫张永学,老三就是张永丰。老弟兄不在了,下辈子只有张乐文,三家挨连着的宅院拆去了隔墙,连城一家大院,只住着张乐文一户,村庄里数他家院子宽大,像个小皇宫。我现在还能记起来,拆除了隔墙的三家,墙基分明,站在院子里看,以前哪家到哪里一目了然。 张乐文的父亲张永川是把好手,在谭家坊子铁道以北给一户大主家当掌柜的,大事小情都是他说了算,人家的媳妇子们买根针都要经他批准。在他管家的日子里,从无滴漏,家庭各个方面都发展很快,蒸蒸日上,掌柜的打心眼里喜欢。那时他还年轻,经常往家里跑,贪恋着家里年轻的媳妇,耽误些时间,掌柜的想出办法来了,在当地给他娶了一房小的(婆子),从此把他拴住了,不再经常往家跑。 张永学是三兄弟中的老二,只有一个女儿,过世后存在家产转向问题,惊动了县长。当时的县长现场亲断,对张永学的女儿说,你愿意跟谁家过,就跑到谁家那一边去。她站到张乐文家一边,张永学的家产宅院,自然带给了张乐文。刚解放的新任县长断案就是这样简单明了,村庄里人竖起大拇指夸赞,至今传颂。 张永丰不算好人,戴着礼貌,腰里别着匣子枪,在十七旅里混,那时我们这里很多人在十七旅当兵。他以崔给养的名义,抓人、打人,简直成了他的家常便饭,我家曾祖奶奶就曾多次遭他吊打,挥舞着皮鞭,打人打得厉害,是个畜生。 那时掌权的是西崖人,也是看不惯他,意识到他的存在就是威胁,因为他有枪,不服管教,而且私自催收给养,一心里要加害他,外人却还不知。 那个晚上,张永俊约了一个伙伴下西沟拉屎,翻上张本驰垛子南头的小地,拉完屎找一处空闲地躺着睡觉,月亮没有升起来,满天繁星,沟两崖黑黢黢的,寂静无声。睡了一觉,东崖上人喊马嘶醒了过来,意识到来了队伍,听到砰砰地打着枪,四周放了岗兵,抱着枪。隔着一条沟,直线距离仅有几十米,东崖西门口就有两个岗兵。张永俊两个人听见岗兵说话了,吓得不敢动,生怕被人发现,鞋子脱一边,也是不敢翻身拿过来穿上。 月亮升起来了,在东崖村上空,圆圆的像个大盘子,越来越亮,照耀得满地如白昼。张永俊还是不敢起来,心里想着,等人家的队伍走了,才敢起来回去看看。西门口的两个岗兵发现了他俩,其中一个用手一指,说那边小地里还有人唻!说着,两个岗兵端起枪就打。他俩一听被岗兵发现了爬起来就跑,容不得他穿上鞋,一蹦一蹿就从小地里下了南沟,沿着通河里的小路猛跑。后面的枪弹幸好没有打着,他俩一气跑上了南山顶,直到村庄里没了动静,还是不敢往回走,回来时天快亮了。跑了去的时候赤着脚没觉着硌得疼,那时因为后面打着枪,往回走不敢走了,一脚着地生疼,路面上蒺藜又多,好歹崴拉着两脚回到庄里,找来鞋子穿上。 第二天,满庄里人都知道昨夜发生的事情,龙岗宫子英的队伍来抓走了张永丰,东崖人还清楚地知道,是西崖当权者们在加害,私下里去打了报告,把张永丰抓了去,想要他一死,借刀杀人,叫他有去无回。那时,我们村属于龙岗管辖,正是国民党地方武装宫子英的属地。 十七旅是窦来庚领导的,同是国民党的队伍,论罪行,张永丰不够死的资格,折腾了一两个月,张永丰已奄奄一息,话都说不流利,从龙岗捎信来,叫庄里派人叫回去。庄里两个掌权人去了龙岗,领出张永丰,带到庄北的大扯沟就把他活埋了。两人商议,弄回张永丰,还有咱俩的好事?不如就地处置了他。后来赶龙岗集的人从那里走见着了,被狗扒出来,一根猪毛绳子捆了,黑单裤打成红的了。当年张永庆如是说。 解放以后,两个掌权人被抓,押在郑母,那里是刚刚成立的益临县政府所在地。郑母河滩里每个大集日都拉出一批反革命罪犯枪毙,下一批就枪毙这两个畜生了,上级来了指示,暂缓枪毙,保留了两条狗命。村里召开诉苦大会,地点就在东崖烟窨子。烟窨子是用来加工烤熟了的烟叶的地方,那是一溜南北狭长的矮小西屋,朝东有几个小窗户,屋内地上部分空间很矮,一个上来下去的出口,通着地下一层,以供秋后天气凉了做烟用,地下室又暖和又保湿。烟窨子东边那时一片空场,后面是张乐貌家、张永光家,批斗会场就设在这里。 这帮家伙民愤极大,村里人交不起苛捐杂税,那时的赋税太重了,且名目繁多,压得人民喘不过气来,不能在本地生活,纷纷闯关东下山西,还得偷着走,被那伙强人发现了就走不了。你走了,税银谁来交?就发生在那一历史时段。东崖人张某某,深夜被围在家里,那时这帮家伙拥有枪支了,狗腿子一大帮,东庄里西庄里到处抓人,乡公所那处院子里有棵枣树,常常吊着人,厢房里关押着乡里乡亲。那时的势力,能够轻易杀人!张某某跳墙逃走了,一帮强盗追赶到西山口没撵上,张某某却是再也没回来,后人猜测去了山西,可能遇到了不测,不然,解放后总得来个信,家里有老婆孩子。 张某某跑了,也不放过他的老婆孩子,女儿已经长成大姑娘了,把他的女儿抓去,扒光了衣裳!是他带头做出了伤天害理的事情。张某某的兄弟,那时年轻有力气,批斗会场上抡起一条板凳打那姓张的强人,他满腔义愤,一板凳下去,绑着的张强人就软了下去,这个从不服输的家伙,嘴里嚷着,打着气门了,打着气门了,软瘫下去。主持会议的村干部担心打死了,制止打罚,不让打了。 张永瑞东崖人,那年月里担任老三队队长,也是德高望重的人,他跟张永丰家族里近,属于一枝,同族同宗的兄弟,张永瑞诉张永丰的苦。张乐恕怒不可遏,站起来气汹汹地走上台去,说张永丰绝不是个好东西,死了活该!谁再诉张永丰的苦,我、我,我操他娘!张乐恕有点结巴地说,把张永瑞镇下去了,果然不再为张永丰申冤诉苦。 张永瑞还是有能力有担当的,划阶级成分的时候,我们村划上了一批富农,几乎没有一家够格的,后人说,根据邻村曾家旺子作比较,都还不大够格。自然,我们村地主成分的没有一家。据说划右派的时候硬性规定,你们队里划上几个,你们队里划几个,数目是随口一喊出来的。这划富农,也是一个队里划出一两个。张永瑞本该把张本全划成富农,他够这个格,可张本全是他自家的五叔,怎么划?绞尽脑汁想了一夜,他终于想出办法来了私自造烟的村子,把他自己的老婆和弟媳的名字填写上报,果然中了心愿,既没有把两个婆子划成富农,又保全了五叔,妙招,高,实在是高!事后多少年来,直至今天,张永瑞都去世二三十年了,村里人还在为他津津乐道。 张玉奎,临朐东城人,文学爱好者。 (责任编辑:admin) |